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安静的力量

时间: 2013-01-07 16:21 来源: 襄城区法院

作为一个伪文学爱好者,我挺重视看书的形式,看书时窝圈椅或沙发、佐茶、伴曲,若还有月儿,那便是完美。然常常是茶至寡淡、曲终神散,书没看进去多少,倒积攒一把小心情。真正让自己看进去,并使心沉淀安静的书不多。最近在重看《巨流河》,一本让我不拘看书形式,只消上手,便沉迷其中,可以安静地不在尘世。才开始看这本书,是因为对民国那段历史感兴趣。想象着一个经历过民国时期的才女会展现出怎样一种“民国范”。及至真正看进去,才发现这是一本如此厚重悲伤、如此温暖愉悦的家族史、民族史。

 《巨流河》的作者齐邦媛是齐世英之女。齐世英,辽宁铁岭人,军阀混战时期,由张作霖资助的东北地区公派外国早期留学生,回国后参加了奉军郭松龄部为厚植国力反抗军阀、反对张作霖的兵谏起义,兵败之后流亡,辗转到南京国民政府任职。齐世英早年受蒋介石重用,是国民党在东北的党务领导人。后齐与蒋的分歧日渐增大,到台湾后,齐世英被开除党籍。齐邦媛23岁前随着父亲齐世英的脚步在大半个中国迁徙,23岁以后到台湾。从辽宁巨流河到台湾垭口海,从波澜壮阔到波澜不惊,两代人经历了中国二十世纪最为动荡与苦难的日子。《巨流河》让我看到了百年间悲壮的战火销烟和家仇国恨,看到了知识分子厚重的忧国忧民意识,看到了那个传奇年代女性追求学业、事业的坚韧和勇气,看到了温暖细腻的亲情、友情和爱情。这本如史诗般的作品,是齐邦媛80岁才开始动笔,历时4年完成的。让人惊诧的不仅仅是老人惊人的记忆力、思绪的清晰和缜密,还有文笔的灵动、感性。

 《巨流河》给我感触很深的一是作者在23岁以前的求学之路。齐世英留学回国后志在办教育,在辽宁时建立“同泽中学”,流亡后建立中山中学。齐邦媛虽是女儿身,但齐世英对她的教育非常重视,她跟随父亲颠簸流离,多次转学,一直未放弃学业。齐邦媛曾说,自离开南京到四川自流井静宁寺,整整一年。颠簸流离有说不尽的苦难,但是不论什么时候,户内户外,能容下数十人之处,就是老师上课的地方。学校永远带着足够的各科教科书、仪器和基本设备随行。她今天回想起那些老师上课的样子,深深感到他们所代表的中国知识分子的希望和信心。他们除了传授学业,还传授了自尊与自信。重庆是齐家流亡的终点站,齐邦媛进入沙坪坝南开中学读书,南开中学的六年奠定了她积极向上的性格。南开注重国际性,英文教材难度很高,理化方面程度也很强,学生上大学后,念物理、化学如入无人之境。数学也教的扎实,大概是当时最早教微积分的中学。南开中学体育课也是全国著名的,每个学生必须参加一种球队,自小多愁善感、体弱多病的齐邦媛以为垒球温和,所以参加,谁知跑垒需要速度,她经过锻炼,半年后,由“靠边站”后备球员升为一垒手,有了生存的自信。齐邦媛记得南开很多优秀的教师。影响她最深的是国文老师孟志荪,南开中学从初一到高三十二册国文教科书,全由其主编,选文由浅入深,白话文言并重,选文都是文学精华。及至齐邦媛现在回想起来,中国文学史重要佳作多是那一时期背诵下来的。而那时也是重庆被轰炸最厉害、伤亡最惨重的时期。南开中学建在平坦之地,无法修防空洞,只能在空袭警报时立即疏散学生。女中教室后面的沙丘可暂时让学生避身。天晴时,齐邦媛和同学可以清楚看到两翼漆着红太阳的日本轰炸机,机翼一斜,肚子里落下一串串银色的尖锥形炸弹。心中燃烧着对日本痛恨的心情,在齐邦媛成长岁月中切实的体验,很难磨灭。齐邦媛从南开中学毕业考入国立武汉大学哲学系(当时搬迁在乐山),一年后受武大朱光潜老师劝告转入外文系。齐邦媛谈到了在武大读书时受益于非常优秀的老师,并讲述了在那样动荡的年代,那些老师的细节故事,如今读来,很是有趣和动容。朱光潜成为齐邦媛导师,教授英诗。在有一次教一首英文诗的内容时,大概所感当时境况,竟眼泪长流,走出教室,留下满室愕然,却无人开口说话。还有一回,几个学生在秋深的季节去朱光潜家喝茶,有学生看到小院子积着厚厚的落叶,要替老师扫落叶。可朱光潜立刻阻止学生说,他等了好久才“存了这么多层落叶”,晚上在书房看书,可以听到“雨落下来,风卷起的声音”。这样至情至性的老师让齐邦媛特别铭记。

 《巨流河》给我的另一个很深的感触是齐邦媛父母的感情和她与张大飞的感情。虽然着墨不多,但感人至深。齐邦媛的父亲齐世英外出留学接受了新思想教育,不满没有感情基础的包办婚姻。迫于家庭压制,齐世英最终迎娶了父母在其少年时期就定亲的妻子裴毓贞。婚后一个月,齐世英即赴日本留学。齐邦媛的母亲十九岁嫁到齐家后,十年间没有离开辽宁齐家庄园有形和无形的门。齐世英的平安家书和照片是寄给父母的,那样的年代大约是不好意思或不敢写所谓的情书私信给妻子,齐世英只在信尾提裴毓贞的名字“同此问好”。十年间,齐世英曾在暑假回去过四五次,最多住两三个月。这样的聚少离多的日子,支撑裴毓贞长达近10的孤寂日子是一衣兜樱桃。裴毓贞有一年怀孕很想吃樱桃,那时樱桃只在每年七八月收成一次,乡下有挑担子的小贩,从镇上到各乡村兜售。有一天小贩来到村子口,21岁的齐世英就跑到村口去买,没袋子装,就用长袍的大襟兜着樱桃从村口走到庄园。这样少有的温暖深情给了裴毓贞莫大的希望。裴毓贞留在家乡,作为持家的独子媳妇,传统中所有媳妇该做的事她都得做。而齐世英,在广大的世界,纵情于书籍、思想,参与青年人的社团、活动....两个人的路越走越远,她已无法想象他遨游的天空如何宽广深远。后来因为痛失幼子,裴毓贞日渐失魂落魄,常常哭泣自责。齐邦媛的姥爷在说服齐世英的父母后,由他护送裴毓贞和齐邦媛兄妹到南京与齐世英团聚。一家人团聚的日子里,裴毓贞不再是个哭泣的女人,她与齐世英的感情,在动荡的局势下开始建立起稳固的根基,她觉得能与他共患难是幸福的。齐世英在重庆沙坪坝落脚时,创办一本介绍国际状况的杂志《时与潮》,每期出刊前熬夜看稿,裴毓贞必会看着他工作的办公室灯光,灯光不熄,自己也不睡觉。齐邦媛多次提到自己很小就懂得忧愁,睡觉总不安稳,夜里有时醒来,听见隔壁父亲轻声细语地和母亲说话,就能安然入睡。齐邦媛父母相濡以沫的患难感情,给了齐邦媛成长过程中最大的安全感。裴毓贞在八十三岁去世前不久,齐邦媛和她曾谈到新时代女性有选择权的婚姻,问自己的母亲若是现在是否仍会选择嫁给父亲?裴毓贞当时未答,过了几天,她说:“我还是会嫁给他。他虽不是家庭第一的男人,但他是温和洁净的真君子。”齐邦媛父母的感情展示了一种非常细腻洁净的古典爱情,而这种珍贵的古典爱情,在当下已经很少能够看到了。

 齐邦媛在书中写到,自己与张大飞的感情并非仅仅爱情那么简单。我想那不仅仅是爱情,还包含了战火动荡年代生死相依的友情、亲情。“九.一八”后,齐世英在北平成立了“东北青年教育救济会”,由流亡的文教界人士照顾“满洲国”成立后不愿做日本顺民而逃到平津的青年。齐世英认为在风雨飘摇的局势中,只有国家才能稳当地保障流亡学生。1934年,他说服当时的南京政府教育部,经过多方努力,在报国寺等地成立“国立中山中学”,招收了约两千名初一到高三的流亡学生,学生食宿一切公费。第一任校长由原吉林大学校长李锡恩出任,教师几乎全由流亡北平的大学教师担任。1936年秋,中山中学由北平迁到南京。齐世英夫妻对家乡东北的学生关爱有加,特别是抗日义士的遗孤。每个周六即叫儿子领同学到家里吃饭。张大飞就是被齐世英特别要求找到后领进齐家的。张大飞的父亲在“满洲国”成立之初是沈阳县警察局局长,因接济且放走了不少地下抗日同志,被日本人在广场浇油漆活活烧死。齐邦媛永远记得那个寒冷的晚上,十八岁的张大飞用一切自尊忍住嚎啕,向齐家人讲述家破人亡的故事,逃亡后他把原来父母取的吉祥名字“张乃昌”改为“张大非”。这让十三岁的齐邦媛初次知晓什么叫做战争。从此,每个星期六午后,齐邦媛期待看到张大飞那忧郁温和的笑容。张大飞同样叫齐邦媛的母亲为“妈妈”。1937年10月,战火即将烧到南京,齐世英将中山中学学生迁往汉口。齐家跟随转移,张大非报名军校,改名张大飞,与齐邦媛分离。芜湖失守后,中山中学又由武汉迁往湖南湘潭湘乡永丰镇。在这里齐邦媛收到了张大飞的第一封信,在战火还没烧到永丰镇时,齐邦媛的日子过的是太平安宁,与世隔绝。而张大飞入伍不久即考入空军官校,他说可以真正报效国家,为父亲报仇。不久,局势更加动荡,中山中学再次由湖南迁往广西桂林、柳州,然后沿着崎岖的川黔山路入川。齐邦媛在重庆沙坪坝进入后方南开中学读书。张大飞已经开始驾驶驱逐机与日机作战。沙坪坝六年,二人之间靠信件维系,是一种暧昧脆弱却又极为深刻的联系。甚至可以说,是二人各自世界中最好的部分。 一个是英雄的空中斗士,一个是不谙世事的女大学生,齐邦媛嘲笑自己那些女文艺青年的信件,抵达不了张大飞广阔的蓝天。而张大飞深刻认识到自己命运的不可确定性,即便有深刻而长久的感情,亦无法面对命运的无常和战争的残酷。所以他克制并极少谈及爱这个字眼,他给齐邦媛写的信如同家书。二人诚挚、纯洁地分享成长经验,像两条永不能交会的平行线。张大飞1942年毕业由美国受训回国后,选进十四航空队组成的中美混合大队,即“飞虎队”。在齐邦媛心里,在那战火燎烧、命如蜉蝣的大时代,张大飞是所有少女憧憬的英雄,是一个远超过普通男子、保卫家国的英雄形象,是她不敢用私情去“亵渎”的巨大形象。齐邦媛高二暑假,张大飞到学校去看她,两人坐在嘉陵江边谈读书,谈飞行所见,时光静静流过,未曾一语触及内心,更未及情爱。1943年4月张大飞最后一次到齐邦媛学校看她,透露了心迹。此后,两人未再见一面。齐邦媛考入武汉大学后每周都会收到张大飞的航信,开始按照信戳在地图上追踪“飞虎队”,知道“飞虎队”正全力协助滇缅公路的保卫战。就想着转到昆明西南联大读书,可以靠张大飞近一点。张大飞知道后急着来信阻止,说:“你对我的实际生活,知道的愈少愈好”。多年后齐邦媛才全然了解,张大飞想要保护她,想退回去扮演兄长角色,阻挡其陷入困境。1944年,张大飞在豫南会战时掩护友机,殉难于河南南阳。两人之间几百封信件,齐邦媛再无力量重看,从此之后不再提他的名字。但齐邦媛以一种特殊的方式永远的纪念他,在不久之后齐邦媛受洗成为基督徒,只因为张大飞是基督徒。这样美好高贵的感情,真正的不食人间烟火,却是人间最残酷的战争烟火所编织而成。

 《巨流河》记叙的人和事,字字感人,甚至于有些情节让人动容流泪。九一八,日军侵华,流离失所,痛失爱人,这些战火连天的悲苦,在齐邦媛笔下以安静内敛的文字娓娓道来,蕴藏着巨大的深情和温和的力量,“万事皆如秋入水,几人识得静中香”。我想我们每个人的命运在历史中间如沧海之一粟,实在渺小。这样的书读来,让人心胸平静和开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