父亲的梦想
盛夏是收获的季节。太阳白花花的照着,天空中像有火苗在汹涌,地里的玉米苗疯似地直窜,眨眼功夫,绿油油的苗子已开始了抽穗、挂须。这时,父亲每天都会戴顶草帽、穿件长衬衣、肩上搭条毛巾、背个帆布包穿梭在玉米地里。拔天花、剪苞须、授花粉、套纸袋。未到中午,汗水已湿透衣背。
打我记事起,父亲每年都在骄阳下下地伺弄他的杂交玉米。
20世纪六十年代,我的家乡良种场来了几位农艺师,专门负责育种。那时,父亲年轻力壮,又有些文化,既能下地干农活,又还细心负责,被推荐为科研组组长,专门负责服务几位农艺师育种。科研组组长虽然算不上官,但掌握着几位农艺师的科研流程。犁地、播种、施肥、授粉、收割,整个过程都得一一记载;每个品种的生长期多久,是否抗病抗倒伏,双坨多少,千粒重份量都得一一记清。父亲追随他们,选株、隔离、采粉,还读《育种学》、《遗传学》,久而久之,成了行家里手。
七十年代,市里成立南繁小组开展南繁工作。南繁,就是秋冬季节将当年收割的玉米种带到海南岛种植,过了春节,种在海南岛的玉米成熟了,收割后带回来再接着种。这种方法大大缩短了培育良种的周期。父亲几次被选为南繁小组成员,在海南岛度过了几个春节。回来的时候,父亲总会给我们兄弟三个带些椰子、香蕉,还有海石花、海贝壳。那时,我才八、九岁,便知道了海南岛,便吃过了椰子、香蕉,便有了好玩的海螺,心中便觉得父亲非常了不起。
1978年3月,中央召开全国科学大会,表彰知识界的先进单位和先进人物。之后,全国各地相继召开科学大会。县里也不例外,召开全县科学大会,奖励优秀研究成果。父亲培育出的优质玉米种也在奖励之列。这次大会,父亲更是与杂交玉米结下不解之缘。
那个时期,“杂交水稻之父”袁隆平研究杂交水稻日益成熟,单产产量一年比一年高。父亲每每讲起这些,总是滔滔不绝。什么不育系、恢复系、保持系,反正我们也听不懂,但我却知道父亲心中有一个梦,却能感受到一股力量。听到这些,我都会笑着对他说:“你就是我们县里的袁隆平。”
后来,我们兄弟三人相继在外地求学,尤其是两个弟弟同时考到外地读书,本已很拮据的家庭,开销徒增,父母微薄的工资很是捉襟见肘。父亲承包了良种场的饭店,以供我们求学读书。父亲勤劳,母亲手艺好,加之热情好客,饭店的生意异常的好。可是,父亲仍放不下他的杂交玉米,到了盛夏,他都会丢掉生意,一头扎在他的玉米地里。母亲一人在店里,边忙边抱怨父亲。没生意的时候,母亲自然也会拿起父亲已收的玉米棒,将黄灿灿的玉米一粒一粒的绺下来。
我及两个弟弟相继参加了工作,父亲也退休了,生意不再做了。有了时间,父亲对研究杂交玉米更投入了。他租下农户的农田,扩大了种植面积。调节花期、选健壮植株、套袋隔离、采集花粉、辅助授粉,每个步骤做得非常精细。母本成熟了,连同纸牌一起单独收获,单独保存,供来年播种、检验杂交是否成功。在父亲的内心里,优质高产的杂交玉米默默地疯长了几十年,已是根壮叶茂,遮天蔽日了。
过年回家,全家人围坐在一起,谈工作、谈生活、谈家庭,父亲也谈他的玉米。父亲对我们讲,有三个杂交种单产达到一千二百斤,周边农民试种,都说比种子公司卖的雅玉、兴单、郧单更适合山区种植。我打量着父亲,紫铜色清瘦的脸布满皱纹,漾出慈祥恬淡的眼神,健朗的身子骨透出一种坚毅,只是头发已花白了。而我内心想的却是,父亲这样单打独斗,要育出优质高产的玉米只是个梦。
我们兄弟三人,各有各的家庭,各有各的工作,对父亲研究杂交玉米并未做多少支持和帮助。以为父亲不抽烟、不喝酒、不打牌、不跳舞,没什么爱好,种种玉米,权当锻炼身体。不曾想,父亲精神饱满着,目标大着。
国家对种子培育、推广有严格的规定,若想大面积推广种植,是要经过相关部门审定批准的。父亲有心推广他的品种,把种子送到省农业厅,交了参评费。全省60余个杂交玉米种,父亲提交的品种居然位列21位。全省60余家提交品种,以个人名义提交品种的居然只有父亲一人。他培育的玉米种高产,抗倒伏,还很好吃。周边的农民找上门讨种子,附近的乡镇农户也都慕名而来。父亲在当地已小有名气。这个结果给了父亲莫大的信心。
需求的农民多了,父亲的玉米种供不应求了。种多了,实在是忙不过来,身边又只有70多岁的老母亲帮忙。一农户找他,想帮忙制种,挣些工钱。父亲答应了,把亲本发给他,还手把手地教他。采粉的时候,父亲一天一看。一天父亲去的晚了些,到了地里,只见玉米的父本雄穗、母本雌穗都已抽齐,而农户却未及时拔去母本的雌穗,种子可能混入自授的花粉,已不纯了。农户回家见到父亲,连赔不是。经历了这件事,父亲再也不将种子交给别人制了。
这么多年,不知道父亲用了多少父本、母本试验过杂交组合,也许只有他自己记得,也许他自己也记不得了,我不敢想像父亲难以回首的付出与辛酸!从风华正茂,到垂垂老矣,经历了那么多的失败,希望始终不曾泯灭,脚步始终不倦前行。
如今,父亲已到耄耋之年,但杂交玉米的世界,仍然深深地吸引着老人。或许,父亲的大目标难以实现,大事业难以成就。至少,父亲这座山,是我及我的两个弟弟难以逾越的了。
今年春节期间,父亲告诉我们,他的杂交组合单产已达一千五百斤了。我们兄弟三个商量父亲,已八十岁高龄的人了,再种玉米,身体哪吃得消。父亲笑笑,不种了。
父亲闲不住,嘴里说不种了,可背着我们又悄悄地种上了。
今年的夏日,极度酷热;今年的七月,热得生无可恋。人们在屋里、在树荫下静静的待着,一动不动,都难受得不行。父亲坚守在玉米地里,每天上午8点下地,轻轻地将父本雄穗稍稍弯下,轻轻抖动,花粉轻轻地落在父亲准备好了的盛粉器里,再取下雌穗上的纸袋,将收到的雄穗的花粉对准雌穗的柱头,轻轻地抖动,让花粉落在柱头上……我不敢想像,在这极度难熬的夏日里,父亲是怎么样做到的?我根本无法无视它,我已懒得太久了的笔和心又被卷入漩涡之中。
都说岁月不饶人,毕竟年已八旬。老么?不老么?父亲依然追逐着他的梦想,在烈日的炙烤下,穿梭在宛若绿色海洋的玉米地里,坚定地走着,地里留下深深的足迹。
其实,在人生的路上,父亲一直在引领着我们前行。